劉醫師心理話
一樁憾事(五-完結)
2023-07-06

都柏林人-憾事一樁 (五-完結)

前情提要:
詹姆斯.達菲先生.痛恨任何造成精神上或肉體上失序的事物。...他用那對黃褐色眉毛下的眼睛,打量著世界的模樣,給人一種感覺,彷彿他隨時都準備好要去接納他人的懺悔,但卻總是大失所望。...有一天晚上,他在羅湯塔劇院看戲...坐在他身旁的女士,...一張五官鮮明的瓜子臉。深藍瞳眼,目光堅定。...其凝視的瞳孔隨之刻意迷失於虹彩之中,因而轉瞬之間,流露出一種極端敏感的氣質來。她的瞳孔很快就恢復鎮定,這種半遮半掩的揭示也歸因於她的理性自制。...

...他鼓足勇氣,約她見面。她應約而來。這開啟了往後頻繁的約會;他們總是選擇在晚上見面,在最僻靜的地方一起散步。...漸漸地,他的思想和她的便結合在一起,難分彼此了。...帶著近乎母性的關懷,她鼓勵他盡量放開心胸。她成了他告白的對象。...

...他經常造訪她在都柏林郊外的小別墅;...那靜謐漆黑的房間,那四下無人的獨處,和那猶裊繞在耳際的音樂,將他們緊緊地結合在一起。這種契合的感覺叫他欣喜若狂,這種感覺調和了他原本有稜有角的個性,提升了他的精神生活。...但是在他逐步點燃伴侶的熱情時,他聽到一種詭異非人──但又千真萬確是自己──的聲音,呼喚著他,必須堅持自己靈魂裡那無可救藥的孤獨。那聲音說:我們不能放棄自己,我們要作自己。有一天晚上,希尼可太太興奮之餘,於是激動地牽著他的手,貼到她的臉頰上。這種親暱的交往終於結束了。達菲先生嚇壞了。...他說,人與人的結合,必然以悲劇收場。...

流水四年,一晃即過。達菲先生恢復他過去一成不變的生活。他房間的擺設依然反映著他內心的井然秩序。...和希尼可太太分手後兩個月,他在紙條上寫了下面這句話:男人與男人之間不可能有愛情,因為他們不能有性生活;男人與女人之間不可能有友情,因為他們必須有性生活。...
  一天晚上,...他在十一月的暮靄蒼茫中快步疾行,...一回到家,他立即走進臥室,把報紙拿出來,就著窗邊微弱的光線,重讀一遍那則新聞報導。他輕聲地讀著報導,就像一位神父,蠕動雙唇,讀著〈分離〉的祈禱文。這則報導內容如下:
  ※※※
  一樁慘案:
  一位婦人在希尼閱兵廣場車禍致死

  ...有證據顯示,死者在企圖跨越鐵軌的時候,被由京斯頓十點整開出的慢車迎面撞上,因頭部和右側身體受重傷,不治死亡。

  ...市立都柏林醫院的助理住院外科醫師哈爾品說,死者的兩根下排肋骨骨折,右肩嚴重挫傷。跌倒時,頭部右半邊受到撞傷。對常人而言,這樣的傷害應還不至於造成死亡。根據他的說法,死亡的可能原因是休克和心臟突然停止跳動。

  彼得森.芬利先生代表鐵路公司,對這件意外事件,深表遺憾。該公司向來採取一切可能的預警措施,防止民眾不走天橋,任意跨越鐵道。...因此,根據其他所有的情況判斷,他不認為鐵路公司應負任何責任。

  住在希尼閱兵廣場李歐村附近的死者丈夫,希尼可船長,也出面作證。他說,死者是她的妻子。事故發生的時候,他不在都柏林,他在當天早上才從鹿特丹趕回來。他們結褵二十二年,婚姻生活一向幸福美滿,但大約兩年前,他的妻子開始染上酗酒的惡習。
  瑪麗.希尼可小姐說,最近他母親經常在深夜出去買酒。她作證說,她試著和母親理性溝通,也勸她去參加戒酒班。她在事故發生後一小時,才回到家。
  ...
  助理驗屍官說,這是一件非常不幸的意外,並對希尼可船長和他女兒,表達最深的關懷之意。他敦促鐵路公司要採取更嚴密的措施,以防止未來再發生類似的事故。所有相關的人員皆無罪。

以下開始,一樁憾事(五-完結)
達菲先生從報上抬起頭來,注視著窗外那死氣沉沉的夜色。小河靜靜地躺在廢棄的釀酒場旁。盧肯路上,不時有燈火從房子裡亮起來。怎麼會是這種結局呢?有關她死亡的報導,令他作嘔,因為他想起了曾經對她說過的那些他認為很神聖的事情。記者用陳腔濫調的修辭、空泛的憐憫之調和小心翼翼的遣詞用字,來避開對這則尋常死亡細節之報導,這種做法叫他反胃。她不但作踐自己,也同時作踐了他。她犯了最醜陋的罪行,令他覺得又可悲又可惡!她居然是他靈魂的伴侶!他想到那些步履搖晃的可憐人,提著空瓶罐,等待酒吧服務人員將其斟滿。我的天啊!怎麼會是這種下場!顯然,她的生活失序、漫無目標、淪為習慣的奴隸,是現代文明所培養出來的行屍走肉。她竟然沉淪到這個地步!他對她的感受,有沒有可能只是自欺欺人?他想起那天晚上她情不自禁的情形;他以前所未有的嚴苛態度來解釋這件事。如今,他不費力就說服自己同意了自己當時的行為。

  隨著燈火逐漸隱沒,往事的記憶也開始浮現。他想起了她曾經撫摸他的手。這個一度叫他反胃的震撼,現在又逼得他神經緊繃。他匆匆穿上外套,戴上帽子,走了出去。門外的冷空氣當面襲來,從外套的袖口鑽了進去。經過伽波里索橋邊的酒館時,他就進去點了一杯熱的水果酒。

  店主人很殷勤地招呼他,但也沒敢和他談話。店裡面有五、六個工人,正在估算某位住在基爾戴郡的名人的家產。不說話的當兒,他們就舉起一品脫的大酒杯喝上一口,再抽口煙。他們朝地板吐痰,有時候就用他們笨重的靴子,把地板上的木屑推到痰上蓋起來。達菲先生坐在凳子上,朝他們看,但卻視而不見,聽而不聞。隔了不久,他們就離開酒館。他再點了一杯水果酒。這一杯他喝了很久。酒館裡非常安靜。酒館主人趴在櫃檯上看《先鋒報》,還不斷地打呵欠。三不五時,還可以聽見電車咻咻地在冷清的馬路上奔走。

  他坐在那裡,回味著與她在一起的那段日子。兩個不同的影像此刻在他的腦海中交替浮現。這時,他才知覺到她已經死了,不復存在了,已經成為記憶了。他開始覺得渾身不對勁。他捫心自問,對這件悲劇,他又能怎樣?他不能和她繼續玩這自欺欺人的鬧劇;他沒有辦法和她公開一起生活。他已經盡力了。這怎能怪他呢?雖然她已經走了,但是他可以體會,漫漫長夜,獨守空閨,她是多麼地孤單寂寞!他自己也會同樣孤單寂寞地生活下去,直到死亡,消失,最後變成一則回憶了──如果還有人記得他的話。

  他離開酒館的時候,已經九點多了。夜色寒涼蒼茫。他從公園的第一個門進去,在光禿禿的樹下,緩步而行。他又回到四年前他們一起散步的僻靜小巷。黑暗中,彷彿她就站在身邊。他不時感覺到,她的聲音環繞在耳際,她牽著他的手。他停下腳步來傾聽。為什麼他要從她的生活中抽離出來呢?為什麼他要置她於死地呢?他感到自己的道德良心,碎落滿地。

  當他走到馬家林山丘上時,他停了下來,順著河流,眺望都柏林城市,在這寒冷的夜晚,燈火猶炙熱多情地燃燒著。他沿著山坡看下去,在山腳的地方,在公園城牆的暗處,他看到有些人影躺在那兒。這些用金錢交易的、偷偷摸摸的愛情,在在都使他感到斷念絕望。他反思著自己嚴謹的生活態度;他覺得自己是被逐出生命饗宴的浪子。有一個人曾經愛過他,而他卻摧毀了她的生命與幸福。他宣判她寡廉鮮恥,叫她羞愧而死。他知道躺在圍牆下邊的人影,正看著他,希望他趕快離開。沒有人歡迎他,他是被逐出生命饗宴的浪子。他把眼睛轉到灰色帶著微光的小河,看著它蜿蜒流向都柏林。在河的另一邊,他看見一列貨車,正由國王橋車站蜿蜒駛了出來,就像是一隻一頭火紅的昆蟲,在黑暗中頑強戮力地爬行著。它慢慢地駛出他的視線範圍;但在他的耳際,猶可聽見火車費力爬行的機械聲響,不斷地重複著她名字的三個音節。

  他掉頭走回去,但火車引擎的節奏聲依然在耳邊響著。他開始懷疑這些腦海裡的聲音是否真實存在。他停在一棵樹下,等到耳際的節奏聲音消失。黑暗中,他再也感覺不到她在身邊,或她的聲音裊繞在耳際。他再聽了幾分鐘,直到什麼都聽不到為止:今夜,真的是一片寂靜。他再聽一次:一片寂靜。他覺得他真的是孤獨的一個人了。

劉又銘按: 無罪,所有的悲劇找不到真正的兇手,而達菲先生甚至無法恨自己,可能因為沒有機會學到怎麼恨自己,但是只能孤獨一人,無法跟真正的自己在一起,跟自己內在的母親在一起。這麼說來,他承受了巨大的原始恐懼。

精神分析師Winnicott在hate in the countertransference中說: 我想像一個母親(或父親)和一個小嬰兒一起玩耍;嬰兒享受遊戲,不知道父母在言語中表達了恨意,也許是以出生的象徵方式。這不是一個多愁善感的童謠。對父母來說,多愁善感是無用的,因為其中包含了對恨意的否認,而從嬰兒的角度來看,母親的多愁善感一點用處也沒有。我認為一個人的孩子在成長過程中能否在多愁善感的環境中容忍自己的全部恨意是值得懷疑的。他需要恨才能恨。如果這是真的,那麼在分析中的精神病患者不能期望他能容忍他對分析師的恨意,除非分析師能夠恨他。

如果所有這些被接受,還有一個問題需要討論,那就是分析師對患者的恨意的解釋。顯然,這是一個充滿危險的問題,需要非常謹慎的時機。但我相信,如果在分析的最後階段,分析師無法告訴患者在早期他在患病期間做了什麼(對患者來說是不知情的事情),那麼這個分析就是不完整的。在做出這個解釋之前,患者在某種程度上仍然處於嬰兒的位置,一個無法理解自己對母親所欠的位置。

達菲先生表現了一種孤獨,這種孤獨沒有辦法被人類的語言與感情訴說(因為,還沒有發展出來),而以一種類似於恨意的方式呈現;這種孤獨是孤獨的,背後有著小小孩沒有發展出來的情感表現,那是一種不能對自己真實的孤獨;這種孤獨,不是真正實在的恨意情感,也不是可以哭出來的悲傷,是一種嚇壞了、只能以作嘔、憤怒等比較接近的人類其他情感形式來代替。但這種孤獨在這人世間並不完全是孤獨的,我們也許都有,只是我們用孤獨的模樣去包住了這種孤獨,不讓他被自己和他人察覺,而我們就可以繼續遊走於人世間。而這種孤獨並不真的是孤獨的,因為有著精神分析、文學、藝術、科學,乃至於我們的心裏也有著一對眼睛,會時不時地瞥見它。
(完結)